巨塔外的護理師 — — 我在救護公司的社會觀察
每一次出勤時，我都希望今夜沒人會死 。(凱文‧哈札德，一千個裸體陌生人)
今年暑假，為了賺取下學期的學費，為了不要荒廢我的臨床護理技術，在學弟的引介下，我到了民間救護公司開始了我的打工生活。
我的正式職稱叫做隨車護理師，通稱Special Nurse，我所負責的工作，是負責病人院際之間轉院的過程，監測病人的病況，必要時提供處置，以及承接因病況需要搭乘救護車的病人載送。
在暑期工讀的期間，我最大的心得就是：救護與護理有著天壤之別、 團隊合作的重要性
『救護與護理有著天壤之別』
在我開始上班的第一天，我到了三總醫院的救護車調度室待命
和我同一組的EMT是一位從事救護工作20年的于大哥。
于大哥是一個高壯，菸癮很強的人，並且在開車時會不時的嚼著檳榔來提神。
平時除了開救護車，晚上還會兼差去當計程車司機
是一個擁有典型的職業駕駛形象的EMT
一開始我超不適應 ，因為我是一個好討厭菸味的人，偏偏他總是會在房間抽菸
他總是說:幹救護這一行壓力都很大，所以你叫我不抽菸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當他也知道我不習慣煙味時，也承諾我說會減少抽菸的次數。
位於內湖三總醫院的救護車調度室，環境簡陋，但生活機能尚可滿足
我的第一個Case是血腫科的病人，診斷是SCC末期，要AAD回台南的老家
當手機響起時已經半夜12點多了，問了下病人狀況跟確認好價錢家屬可以接受我們便出發。
接到病人時，他的生命徵象已經很差了，血壓只有50幾，面色蒼白，一看就知道他很快就會過世。
但是為了讓病人回家，我們仍把他抬上擔架，然後一路開車下台南。
我沒有院外救護的經驗，一開始連擔架的使用方法都不會，除了把病人搬上擔架後
剩下的事情我完全都不會。這感覺就很像回到剛畢業進臨床工作一樣。
超 沒 Function!
于大哥也看出我是一個救護菜鳥，直接一個人包辦了所有的工作
推擔架、上擔架、引導家屬上救護車
當我打算為病人綁上壓脈帶量血壓時，被念了一聲:AAD不用量血壓拉，你是要量甚麼?
在那個當下，我清楚地感覺到，Special Nurse，我做的很糟糕。
當病人回到台南的家中時，家裡的靈堂已經擺設好，我們把病人安頓好之後
便回到了車上。
路途上，于大哥告訴我的救護運送流程完全錯誤，這讓我感到很沮喪
但他也補了一句話:論醫療知識我的確不如你護理師豐富，但是我跑救護20年了
很清楚該怎麼做，而你才來一天，是絕對不可能做到像我一樣。
任何事都需要經驗的累積與持續的學習的。
我就這樣一路聽他告訴我正確的救護流程該怎麼做，一路向北，直到太陽照進車內。
AAD返家的病人經常會有遇到宗教禮俗的狀況，這些都是過去我在醫院工作不曾遇過。
有一次，病人返家身上插著Endo，但是當我要拔管時，于大哥告訴我:
拔管時一定要帶著家屬的手一起拔，這樣才會減輕你的罪孽
於是我便帶著家屬的手握著Endo，把Cuff剪掉後一起拔出來。
那是一次令人印象深刻的拔管。
我一直在思考這樣儀式化行為究竟是為了要安撫家屬還是為了安撫我們自己?
從醫療的觀點來看:我所做的行為是被視為可接受的
但在佛教的觀點看:我所做的行為是被視為殺生
所以我們必須要帶著家人的手一起做，讓靈魂不會跟著我
于大哥說:
你的人生還有很長，今後會遇到很多這樣的人，得由你親手讓他們解脫
所以，哪怕多一次也好，讓別人跟你一起分擔這些。
否則，總有一天，你便會向下沉淪，最後只會支離破碎。
我忽然想起以前在醫院上班時，都會把在我手中過世的病人拿他們的姓名貼寫死亡筆記
紀錄過世前的處置、死亡原因等。
但記錄到後來卻因為心理壓力太過巨大而再也寫不下去。
那刻，身為醫療人員的宿命感再次的流經我的體內，提醒著我
生命的脆弱與承重，以及我們對於自身生命意義的追求是何等重要。
經常，我們都要在深夜運送病人前往很遙遠地方，當勤務結束時，黎明的陽光總是替我們揭開了新的一天。
除了AAD的病人轉送外，我們也經常會接到危急病人轉送，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個案之一是新生兒轉送事件。
個案是38週足月兒，出生沒多久便併發呼吸衰竭，由於產婦是在診所出生，沒有NICU
因此要轉到醫院住院。
當我們接到通報時，便啟程出發，先到醫院接保溫箱跟醫護人員，然後再到診所接新生兒。
醫護人員動作非常熟練，插管等處置在短短數分鐘內就完成。
一路上便讓新生兒帶著呼吸器回到醫院。
能有醫院的醫護人員陪同總會讓重症病人的轉送心理壓力小一點。
但不是每次都能這麼幸運地都有其他醫護人員隨行，有時接到有心臟急症的病人
病人出現心律不整時，能夠做的就十分有限…
最大的壓力之一是你必須要有能夠在有限資源下處理危急病人。圖為病人在急診原本跳PSVT，在救護車轉送過程中又跳成Sinus tachycardia
『團隊合作的重要性』
院外救護的一大特點在於，我們的人力、資源與時間都是有限，在醫院有先進的呼吸機與無限量的氧氣可以用，也有高級的儀器可以監測生命徵象。也有足夠的藥物與醫師可以替病人做處置。
但在救護車上只有EMT與護理師兩個人，但即便如此，我們依然要仰賴合作以讓病人可以順利到達目的地。
起初，因為缺乏經驗，我經常無法與于大哥搭配好步調，經常不是我太早做下一步，或是跟不上他的腳步，所以讓于大哥感到特別辛苦。
那時，我覺得自己超級沒用。
為了培養默契，我們再勤務結束後，回到調度室，開始洗救護車。
透過洗救護車，來培養護理師與EMT的合作默契。
民間救護工作與EMS的119救護工作有許多相異的地方
119工作通常是負責民眾通報的病人運送，目的地大多是醫院的急診室
民間救護則負責更多種類的勤務，負責的單位經常橫跨消防、軍事、醫療、衛生等機構
然而，現行救護人員的人力不足
在人力不足與超時服勤時數的狀況下執行緊急救護勤務，
除需面對傷病患的生老病死，更要隨時注意事故現場的危險環境與病患狀況的不確性
工作上所承受的工作壓力並不亞於急重症單位的護理人員。
在打工的期間，我除了白天要上正常班之外，還要留在調度室待命，
連續睡眠時數沒有一天大於六小時。
隨車護理師的功能非常吃重；不但體力要好，還要定力夠，才能在飛奔的車上穩穩坐定，不僅要隨時密切觀察病人，雙手更是一刻也不可鬆懈的不斷擠壓氧氣甦醒球，以確保病人基本生命的維持，
因此，這救護車上的隨車護理師就顯得更加重要了！
在最後一次勤務結束後于大哥依然對於我的救護流程提出許多要改進的地方
但也給了我許多鼓勵的話
他告訴我:
很多事情，不要怕做不好。別人點過一次，就仔細做好第二次。
你還有好幾年可以學習，真的要走救護。還有機會
今後也要繼續好好的學習，去用你的知識與技術救人
犯錯也不要太過挫折，良好的判斷來自經驗，而經驗來自不良的判斷
我可以拍胸脯保證你絕對是一個非常有能力的護理師，但是你缺乏掌握與他人產生默的訣竅。
若能突破這一點，你便可以成為最優秀的護理師
就這樣，我結束了短暫的暑期打工
希望這些寶貴的經驗可以讓我日後能夠成為更好的護理師
最後附上一張勤務結束的照片來做結尾吧。
